第四章-《狼牙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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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到了!下车!”解放卡车的后车板咣地放下来,窝在后面睡觉的林锐迷迷糊糊睁开眼睛。底下的陈勇少尉很严肃,厉声呵斥着这群新兵,林锐混在新兵里面笨拙地跳下车。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命令:“都蹲下!蹲到那边去!”怎么要蹲下啊?坐牢啊?林锐不明白,但是无形的力量让他不明白也得服从。他提着自己的东西跟着新兵们跑到操场中央蹲下,一个一个都跟窝冬鹌鹑似的蹲成几排。他左右看看,没多少新兵,也就40多个吧。也是,机关哪儿用得了那么多人呢?新兵连都这样,忍忍吧。他抬头打量这个操场,打量自己可能要待三年的部队。突然,一个大标语牌子撞进他的眼睛:天上神鹰,陆地猛虎,海中蛟龙——啥意思啊?他还没明白,再往右边一看,也有一个标语牌:特种部队铸造特种精神,特种精神锻造特种战士——我操!林锐迷迷糊糊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,特种部队?!那边陈勇开始点名了,点到名字的提着自己的东西出列,够一个班就让班长带走。林锐还没反应过来,自己这种货色怎么能撞到特种部队来,旁边的新兵就推他:“你是叫林锐吧?”火车上说过几句话,所以林锐知道他是内蒙古来的蒙族小伙子,名字叫什么记不清了,反正他一路都唱蒙族歌曲来着。林锐看他一眼:“是。”蒙族新兵憨厚地笑着:“叫你了!”

    “林锐!”陈勇拿着名单厉声吼。林锐提着东西迷糊地站起来:“在呢……”陈勇厉声喝:“下次说到!站到那边去!”林锐提着东西没走,小心地问:“首长,是不是搞错了?我当的是政治条件兵……”陈勇黑着脸怒吼:“搞错什么?!没搞错!站到那边去!下次叫我排长!”林锐不敢再说话了,提着东西到那边站成一排。陈勇拿着名单喊下一个:“乌云!”

    “到!”蒙族新兵乌云喜笑颜开地站起来跟着林锐过去了。一班班长老志愿兵田大牛穿着常服扎着腰带,大檐帽下的脸上没有表情,眼睛射着寒光,看着面前这群新兵蛋子。他眯缝起眼睛仰起下巴:“都给我听好了,我只说一次!我叫田大牛,是你们的班长!从今天开始,你们不是老百姓了,是军人!我不管你们在家是个什么德行,这里是部队!是龙,你得给我盘着!是虎,你得给我卧着!”林锐站在队列里不吭气儿。

    “知道我们是什么部队吗?”田大牛高声问。没新兵回答,林锐憋着嗓子喊了声:“特种部队——”田大牛看他:“下次记住先喊报告!——答对了,是特种部队!知道特种部队是干什么的吗?”林锐喊:“报告!”

    “你知道啊?那你说说!”田大牛看他,脸上有了笑容。

    “我不是来当特种兵的,我是来当政治条件兵的!招兵干部说我去的是军区直属队,没说是特种部队!”林锐说。田大牛看他的眼睛露出寒光:“没错啊,这里是军区直属队啊!我们特种侦察大队就是军区司令部直属的唯一一支尖刀部队!明白了?”林锐张张嘴却被噎住了,显然他没意识到解放军也会骗人,还骗他吃了个哑巴亏。田大牛冷笑一声:“看来你们坐车是太舒服了,还没睡醒。让你们醒一醒盹儿,5公里越野。跟我走!”新兵们跟着田大牛开始跑步。林锐跑在队列里面还是不明白,这个“政治条件兵”怎么就变成“特种兵”了呢?

    新兵们呼哧带喘跑完5公里,又被班长海训了半个小时,才被带进宿舍打开自己的背包铺床。林锐分在上铺,他的下铺就是蒙族新兵乌云。乌云哼着草原牧歌欢快地铺床,林锐探头下来:“你知道你是要来当特种兵吗?”乌云嘿嘿一乐:“知道啊,招兵干部和我们盟武装部的都告诉我了。”林锐问:“他们怎么告诉你的?”乌云回答:“招兵干部摆了个桌子,招呼我们,到我们这儿来吧!我们是特种兵,伙食费高,吃得好!我就来了。”林锐诧异地问:“你知道特种兵是干什么的吗?”乌云收拾着自己的床铺:“不知道,总之就是和别的兵不一样呗!操心那个干什么啊?啥时候吃饭啊?”林锐气急败坏:“你就知道吃吃吃!”

    2

    侦察指挥17队的弟兄们光着膀子在雪地里摸爬滚打,只要天气恶劣,就是他们队长最兴奋的时候,因为又可以折腾他们了。小伙子们怒吼着扑在一起,雪花乱飞拳脚交加,他在旁边看着就高兴。

    穿着常服的何小雨和方子君并排走在陆军学院的路上,立即成为焦点。路旁刚刚下课列队出来的步兵和炮兵专业的弟兄嗷嗷叫,番号喊得山响,一个觉得自己是老大哥,一个觉得自己是战争之神,在漂亮女兵面前表现一下都是情有可原。通讯专业有女学员,番号就变得比较酸溜溜的,多少有点儿嫉妒的意思,以前习惯了当焦点,现在焦点转移了,哪个女孩儿也是不乐意的。可是这一个文职干部、一个学员,两个漂亮女兵没有在他们身边停留,甚至连看都不看一眼,就走向灰头土脸穿着迷彩服列队去食堂的侦察指挥17队。17队弟兄们的眼睛都放光了。何小雨大大方方走到队长跟前,敬礼报告:“报告首长,我们找刘晓飞!”队长看看她,看看刘晓飞:“刘晓飞,出列。”刘晓飞绷着脸出列,不敢有笑意,怕回来被弟兄们锤。张雷就看方子君,方子君白皙的脸上出现一片红晕,眼神躲到一边去了。何小雨调皮地看看张雷,又看看方子君:“还有张雷。”队长点头:“张雷,出列。”张雷出列,脸上有种异样的笑意,方子君一看就明白——我知道你是来找我的。她想生气但又没法子生气,干脆不看他,看向远方。远方是操场,也没什么好看的。

    17队的弟兄们就很嫉妒。队长看着他们的眼神,笑笑挥手:“看他妈的什么看?都是他妈的毛孩子,毛长全了再说吧!值班员带队,食堂。刘晓飞,张雷,饭后归队。”弟兄们怪声怪气喊着番号走了,刘晓飞摸摸脑袋看着何小雨笑:“你们怎么来了?”何小雨说:“我今天没课,姐姐来找我玩,说着她说要不来看看你。我就请假出来找你了,怎么不欢迎啊?那我们回去了!”刘晓飞赶紧说:“别别!我不是那个意思!”

    张雷看着方子君,方子君始终没有正视他。当他侧过去视线的时候,方子君的眼睛一下子落在他的侧面。张雷感觉到了,立即转过脸,两个人的目光撞个正着,几乎是火花飞溅!方子君的眼中居然有泪花闪动,她果断地躲开了。张雷很纳闷儿,还没反应过来,刘晓飞就在那边说:“我们不能在这儿戳着,你们俩先走,在学院家属院门口的饭店等我们。”方子君低着头,跟何小雨在前面走了。张雷还在发呆,刘晓飞一拉他:“你发什么傻啊?走啊!”

    陆军学院的饭店比较一般化,地方也小。四个人要了个火锅,火锅很热,就都脱了军装上衣。酒是断然不敢喝的,饮料对付了。刘晓飞坚决要请客,方子君没再坚持。吃饭的时候,何小雨还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,刘晓飞就听,听着听着嘿嘿一乐。何小雨就白他:“听懂了没有,你就乐?”方子君勉强地笑着,但在目光转换的瞬间看见了张雷,笑意就凝结在脸上。张雷一直在看她,眼神里的信息谁都能看出来。何小雨左右看看,突然问:“这儿有没有洗手间?”刘晓飞说:“我们这饭店可没洗手间,在外面楼里有。”

    “你带我去!”何小雨站起来拿起外衣套上,刘晓飞跟她出去了。雅间只剩下张雷和方子君,他们俩都不知道该说什么。半天,张雷才笑着说:“你怎么也不吃呢?就听他们说话了?”浑厚的嗓音一出来,方子君就忍不住了,眼泪吧嗒掉下来,她伸手擦去,笑着说:“没事,我想起来一些不开心的事儿。”张雷不敢多说,知道方子君可能回忆起牺牲的战友或者她的父亲。他想了想,小心地说:“如果你信任我,我可以是你的一个朋友。你可以把你的不愉快告诉我,这样你就能轻松一点儿。”方子君没看他,压抑住自己的情绪,从军装口袋里拿出一包红塔山,抽出一支:“抽吗?”张雷接过来,方子君抽出一支刚刚放在嘴上,张雷的打火机就凑到烟前面了。方子君用眼角余光扫了张雷一眼,没说话也没表情点着烟,深深吸着吐出一口:“别告诉小雨我抽烟。”张雷也没说话就是看着她,点着烟自己抽着。

    外面刘晓飞在前面匆匆走着,何小雨在后面喊:“哎!哎!你走那么快干吗?”刘晓飞回头说:“我不怕你急吗?女厕所我们这儿少,得走一阵儿呢!”何小雨又好气又好笑:“得了!我不去了!”刘晓飞纳闷儿:“啊?真不去了啊?”何小雨说:“真不去了!”刘晓飞说:“那我们回去。”何小雨问:“回去干吗啊?”刘晓飞说:“吃饭啊!张雷和你姐姐还等着咱们呢!”何小雨瞪他:“我说你真傻假傻啊?陆院把你练傻了啊?头脑简单四肢发达!”刘晓飞纳闷儿:“怎么了?”何小雨没办法,只好直接说了:“你就没看出来,张雷对我姐姐有点儿意思?”刘晓飞惊了:“他?不会吧,你姐姐是干部啊!是你爸的干女儿啊!他吃了豹子胆了?”何小雨气得要命:“真给训傻了啊?那都像你那么想,那我就嫁不出去了是吧?!”

    刘晓飞一想,笑笑:“我也吃了豹子胆了。不过,你姐姐比他大啊!”何小雨打他一拳:“爱情和年龄有什么关系!我妈还比我爸大半年呢,不也蛮好的吗?”刘晓飞笑笑说:“也是。”何小雨问:“我正经问你啊,张雷这个人情况怎么样啊?”

    “我的铁哥们儿啊,还用说?”刘晓飞一本正经,“空降兵出身,中共党员,当兵开始就是优秀士兵!跳过各种伞型各种复杂情况,现在戴的是五级伞徽——这可是他们空降兵最高级的伞徽!第一年就是班长,拿过三等功呢!军事素质更是没得说,我们一般的教员不敢跟他叫板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没问你这个!”何小雨着急地说,“我是问你,他有没有女朋友?!”

    “有过,好像分了。”刘晓飞说,“是他们军部女子跳伞队的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好像啊?”何小雨急得都要踹他了,“到底有没有?我姐姐可是老实人,前线下来双亲都去世了,就她一个人孤苦伶仃的!你可不能跟我撒谎!”

    刘晓飞想想:“没有。他没收到过女朋友的信,也没打过电话。”

    “肯定没有?”何小雨问。刘晓飞说:“肯定没有。在我们队,女朋友的信是要公开念的……”何小雨急了:“好啊你啊!你把我的信给念了?”刘晓飞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,急忙捂住:“大家都念我不能不念。哎呀!你别掐我啊……”

    饭店雅间,方子君掐灭烟又点着一根。张雷急忙说:“你都抽了四根了,不能再抽了!”方子君不说话,只是抽烟。外面刘晓飞和何小雨笑着跑进来的声音传来,方子君闪电一般掐灭了烟丢在地上。何小雨第一个进来,一掀起帘子:“哎哟!怎么这么大烟味儿啊?跟着火了似的!张雷,你疯了啊你?抽那么多烟?!”张雷看看方子君,急忙说:“哦,队里不让抽,我憋好几天了。”方子君并没有感激地看他,只是拿起饮料喝了一口。

    饭后该走了,两个小伙子送两个女孩到陆院门口。张雷突然从自己冬季迷彩服口袋里拿出一个闪闪发亮的东西,两个小翅膀,上面还有一个降落伞,上面有红五星,还写着罗马数字“5”。张雷把这个东西交给方子君:“从我得到它的那一天开始,它就没有离开过我。我把它送给你,希望你喜欢。”何小雨笑了:“哟!这是什么?真漂亮!”

    张雷淡淡一笑:“我的伞徽,空降兵的骄傲。”方子君拿在手里愣愣的,眼泪在打转。大家都很诧异,方子君急忙擦擦眼睛:“迷眼了。”何小雨扑哧乐了,推张雷一把:“我可告诉你啊,臭小子!这是我姐姐!别闷着劲头使坏啊!”

    方子君一句话都没说,也没有告别就径直走出陆院,何小雨急忙追过去。走出陆院大门,方子君突然回头,张雷穿着陆军冬季迷彩服,戴着作训帽冲着她调皮地笑了。方子君的眼泪流了下来。她看见的是一张几乎一样的年轻傲气的脸——只不过那张脸上还有模糊的伪装油彩,穿着早期的侦察兵迷彩服,钢盔上的迷彩蒙布上插着乱草。那个笑容也是不一样的,是冷竣温柔的笑。只是两张相似的脸,亲弟兄的脸,真的……太像了。方子君捂住自己的嘴,转身跑了。张雷傻站着,不知道怎么得罪方子君了。刘晓飞傻眼地看着:“哥们儿,怎么了?你招惹她了?”张雷摇头,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。

    回到宿舍的方子君拿出抽屉里面的盒子,打开,里面有一个一模一样的伞徽。两个金色的伞徽放在她的左右手,方子君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悲伤,放声哭了出来。她的门关上了,无论何小雨在外面怎么敲,方子君都不开门,靠在门上放声大哭。这哭声,她已经压抑了很多年。

    3

    林锐长这么大从没受过这么多的罪,每天都不是度日如年了,简直就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。早上起床先来一个5公里,开始是徒手,后来加上了背囊和钢盔,接着就是武器,号称早上的开胃餐。有这么开胃的吗?!林锐再不愿意也罢,反正都得跟着跑。最过分的是一个月以后不在营区的环路上跑了,拉出去在营区周围的山上开始跑,那是路吗?一条羊肠小道,都不知道多长时间没人走过了。时间的要求也越来越高,开始徒手25分钟算及格,现在武装23分钟才算及格!不及格怎么办?很简单,别人吃饭的时候,你去练就是了。林锐和几个身体素质没那么好的新兵都受过这个待遇,问题的关键是林锐能跑那么快,他就是不想跑。但是自从享受了别人吃早饭的时候自己要跑路的待遇以后,他就跟得上了。田大牛也不跟他多说废话,你达不到的就要业余时间单练,于是林锐所有的科目都达到了标准。林锐越来越觉得这是一个无法出去的圈套。他原本打算不好好干,这样就会被淘汰,但是不好好干就得多吃苦,而林锐是不想吃苦的主儿;于是,他都达到了,而都达到了根本不可能走——这成了一个典型的怪圈循环了!

    这天早上林锐实在是不想跑了,对着田大牛哀求:“班长,我今天跑不了了!”

    “怎么了?”田大牛问他。

    “我……我尿血了……”林锐苦着脸说。这倒不是假话,他也确实累尿血了。但是田大牛似乎根本不为所动:“哦,尿血啊?尿血好治,你跑个5公里就好了。”

    林锐当即差点儿栽倒。还得跑,跑完不算还有体能。累得尿血的林锐咬着牙做完5个100,旁边的乌云还好,草原孩子苦惯了,这个还不算太苦。林锐几次俯卧撑的时候都差点儿起不来了,但是一想不仅没早饭吃,俯卧撑也一个少做不了,就坚持下来了。吃完早饭,田大牛把他们带到操场上的格斗训练场地,说:“今天我们开始进行格斗基础训练。”

    林锐一听,眼睛就放光——操!不就打架吗?这个我擅长啊!

    “格斗是特种兵的基本技能!”田大牛很严肃,出腿就一个边踢,旁边的沙袋开始晃悠。接着又是正蹬、侧踹、腾空飞踹、后踹,看得新兵们眼花缭乱,最后田大牛收腿的时候,林锐真心拼命鼓掌。看不出来啊!这个土不拉唧的农村兵还真的有一套啊!

    “想成为一个合格的特种兵,必须掌握格斗!”田大牛脸上只有微微的汗珠,“为什么我给你们看的都是腿功呢?因为你们首先要从腿开始练,在实战当中这一腿踢出去,踢到位可比你打十拳都管用!明白了吗?!”新兵们都兴奋地喊:“明白了!”

    “那边墙根去。”田大牛没让他们上来踢沙袋,一指那边观礼台,“一字站好了。”新兵们都纳闷儿,排队走过去了。田大牛命令他们:“分成两组——一组两腿分开,顶住墙根!二组在他们后面蹲下!”林锐纳闷儿地坐下,分开腿顶住墙根,乌云在他后面蹲下。新兵们都不知道到底要干什么,田大牛下命令了:“二组,用右膝盖顶住他们的屁股!开始往前慢慢顶,速度要慢,但是力度要大!开始!”

    后面的新兵开始顶,前面的新兵初始还能忍着疼,但后来渐渐忍不住了,啊啊啊乱叫起来,绝对是一片鬼哭狼嚎。田大牛不为所动,哪个后面顶的新兵不使劲了,一脚踹上去:“不拉开韧带,你们怎么练习格斗?!从今天开始,你们每天都要给我拉韧带!早晚都要拉!”

    林锐咬牙不叫出声儿来,乌云在后面看着他脸上的汗珠,低声说:“疼你就叫吧,不丢人!大家都叫了。”林锐就是不叫,虽然已经脸红脖子粗——这是什么训练啊?!都17了居然要扯蛋?!乌云在后面看着不忍心了,膝盖偷偷放松了。田大牛看见,过来一把推开乌云:“有你那么顶的吗?看好了!”田大牛蹲下,一下子用膝盖结结实实顶上去了!“啊——”林锐终于号叫出来。田大牛慢慢加力。“操你妈!老子不干了!”林锐突然站起来,田大牛被他推了个踉跄。林锐起身后掉头就跑,速度不是一般的快。田大牛先是傻眼了,不知道他要干吗,再一看,发现他径直奔向大门口就醒悟过来:“快快快!拦住他!有兵要跑!”

    穿着冬训服、大头鞋的林锐跑得跟绿色野兔子一样,班长和老兵都放下新兵去追他。他什么也不管了,虽然腿根还在火辣辣疼着,但是自由对他的诱惑更大。他是自由自在生活惯的,这样的生活能忍受到现在,已经是奇迹了。大门口的哨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,眼睁睁看他跑过来,后面还追着一群老兵。随即哨兵班长明白了,拿起81-1步枪横在他前面。林锐起身就是一脚,班长用步枪打开了,随即抡起枪托像棍子一样打在他的肚子上。林锐一下子飞起来了,一个狗啃泥摔在地上,头晕眼花。田大牛和后面的班长、老兵,冲过来按住了他,再想跑就没戏了——这都是战场上抓敌人特工队的,手比钳子还硬。林锐哭喊着:“爸——爸——!这个兵我不当了!爸——快来救我啊!”

    老兵们哪儿还管他喊这个,七手八脚就给他拖到一边。哨兵拿起内线电话要大队部。田大牛脸上没有了平时那种不失憨厚的严肃,变得凶神恶煞,揪着林锐的领子:“我告诉你小子——这要是在战场上,我一枪毙了你!”

    耿辉匆匆忙忙来到大门口,林锐还在哭闹:“你们放开我!你们放开我!我不干了!我不当兵了!让我回家!”耿辉看见他被捆上了,这帮老兵捆人都有一套。于是,林锐就跟粽子似的,鼻涕、眼泪都流在脸上,一点儿也没了从前那种还有点儿帅气的小伙子的感觉。

    “放开。”耿辉皱着眉头对自己的部下说。

    “政委,放开他就要咬人了!”田大牛急赤白脸地说,伸出自己的胳膊,上面有牙印,还出血了。耿辉说:“放开,这是新兵,不是战俘!我就不信他会咬我!”

    于是,两个老兵小心地解开林锐的绳子。林锐活动活动自己的手腕,上面都有了绳子勒出来的青紫色。他的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,恨恨地看着眼前的耿辉。哨兵班长踹他:“站起来!”林锐不站,反正他破罐子破摔了,本来就不打算干了。耿辉瞪了那个哨兵班长一眼:“你去找你们警通连长,就说我说的——禁闭三天!”

    “政委!我……”

    “立即就去!”耿辉的语气里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。哨兵班长敬礼,转身跑步走了。耿辉看着林锐:“他踹你,我禁闭他三天;现在,你给我站起来!”林锐本来不想站起来,但是在耿辉的目光里似乎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。他不由自主地站起来了,是惧怕?似乎不是,因为政委对他没有任何凶巴巴的表情。耿辉看看这个满脸泪水的新兵蛋子:“说,为什么跑?”林锐带着哭腔:“我,我受不了!”

    “受不了什么?”

    “我,我不要当特种兵了,我要回家!”林锐哭着说。田大牛来本来就有气,现在一听这话更来气了:“那你干吗当兵啊?当兵习武是天经地义!你干吗要当兵?”

    “你们以为我愿意当啊?!是我爸逼我的!说好了是政治条件兵,是在机关的,谁告诉我是特种兵了?!你们要是告诉我是特种兵,把我杀了我也不来!你们骗我!”林锐哭着大喊。耿辉看着林锐,林锐看着他。许久,耿辉把他的军装领口整好,戴正他的作训帽,擦擦他的眼泪:“你不愿意当特种兵?”

    “不愿意。”林锐的声音小了下来,面对耿辉,他喊不出来。耿辉问:“那你愿意当逃兵?”林锐愣了一下,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。

    “这件事情我暂时不追究,我给你三天时间,三天以后告诉我,你想走还是留下,到时候你想走我不留你;你也给我三天时间,我来研究一下为什么你受不了,到时候也给你一个答复。好吗?”耿辉的声音柔和,但是有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。

    “是……”林锐不由自主地一个立正,毕竟穿了一个月不带帽徽军衔的冬训服。耿辉眼睛亮了一下,但是没说更多的,只说:“回你的班里去。”林锐敬礼,一个标准的向右转,跑步去了。不知道为什么,他也觉得奇怪,做这些动作似乎都那么自然,要知道他是那么恨队列训练啊。耿辉看着这些老兵:“特种侦察大队是一个全新的部队!你们在老部队的那点儿把戏别跟我在这里使!——我告诉你们,谁要是整新兵,我就对谁不客气!”老兵们本来憋了一股劲儿,但现在只能面面相觑。耿辉说:“新的部队应该有新的精神风貌,新的传统!都去吧,田大牛和你们新兵连长晚饭后找我。”老兵都散了。耿辉走在回大队部的路上,心里面沉甸甸的。他不想看到出现逃兵的事情,这对这支年轻的部队会是一个不小的打击。

    4

    新兵连长是特战一连的韩连长,这是个小个子干部,远远没有身高1.83米的林锐高。但他眼睛里射出的寒光却让林锐感到有点儿害怕,他已经知道在战场上,这家伙也是个侦察兵好汉。韩连长盯着林锐看了半天,看得林锐心里发毛。

    “带回吧。”韩连长也不骂他,更不打他,就是那么随便一句。田大牛赶紧说:“连长,他还小!不懂事……”

    “哪儿那么多废话?!带回!”韩连长一句话就把田大牛噎住了。回去的路上,田大牛忍不住地说:“你你你,让我怎么说你啊?你疼你就告诉我啊,受不了,我可以松一下,但你也不能跑啊!你这下可给韩连长上眼药了,我想救你,也救不了了!回去后,去我那儿拿红花油先预备着,遇到啥情况你都别还手,抱住脑袋找个旮旯儿蹲下。记住了!”

    “怎么了,班长?”林锐不明白。田大牛也不敢多说,烦躁地一挥手:“你你你,你别问了!记住,不许还手,也不许还嘴!该求饶的时候就求饶!”

    什么求饶啊?林锐更蒙了。在17岁的林锐的观念当中,解放军就是报纸杂志上的那种形象,还没有更深的认识;依照他当时的智商和人生经验,也不可能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。回到班里乌云问他:“你没事儿吧?”林锐闷闷地说:“没事。”

    林锐倒是没想田大牛的话,而是在想政委那种失落的眼神。可能自己真的伤了政委的心了,这让他觉得内疚,因为政委是好人。

    田大牛把陈勇拉一边耳语:“排长,我跟你说件事儿,韩连长……”陈勇眼睛一瞪:“操!咋管?”田大牛说:“那咱也不能看着啊!”陈勇说:“让林锐晚上睡我宿舍上铺空床吧,其余时间正常训练。我的门除了大队长,是没人敢踹的。”

    结果没等晚上睡觉,林锐就出事了。当天晚上,田大牛和韩连长去耿辉那里谈话,陈勇则被韩连长早早派遣去办别的事情了,所以带连队的是几个别的班长。林锐正常参加了晚上的体能训练,5个100做完了,是5公里山地越野,他的成绩不好也不坏。跑在山路上,他也在想事情。他的脑子很乱,以至于被人用麻袋捂倒的时候,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。在众目睽睽之下,40多个新兵和他们的班长们同时目睹了一次极其漂亮的捕俘动作。两个黑影从灌木丛中一跃而出,一个锁喉,一个套麻袋,准确无误地将跑在中间偏后的新兵林锐蒙住,随后扛起来就跑。等到大部分人回过神儿来,人已经没了,只有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。林锐背着的步枪被丢在路上,还有一个丢下的背囊。乌云第一个喊出来:“抢人了!”

    一个班长就喊:“喊什么?!整理自己的队伍!报数!”几个班长议论纷纷,但是声音很小,新兵们没听明白是什么。随即似乎统一了认识,新兵们不跑了,都步行回去。新兵们都不敢说话,只要稍微有点儿脑子的新兵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。但是乌云不知道,要不怎么说他没脑子呢?乌云急了:“班长!林锐呢?我们不找林锐了啊?!”

    “回去再说!”一个班长说。

    “不行,我去找林锐!”乌云说,随即摘下自己身上的步枪和装具。

    “你上哪儿找去?”排长问他。乌云看看大山,黑茫茫的大山什么都看不见。乌云嘶哑着喉咙喊:“他是我的兄弟!在我们草原上,自己的兄弟出事了,就算死也要死在一起!”他把步枪和背囊摔给身边的新兵就要走,被班长拉住了。班长看着乌云半天,没说更多的话:“回去吧,林锐肯定丢不了。”

    班长们的眼睛都躲避着乌云,乌云不明白是怎么了,步枪和背囊又放回他的肩上。乌云再见到林锐是刚刚把枪交给枪库锁好回到宿舍,他一进门看见林锐的床上蒙着被子,有个人躲在里面。乌云一把掀开被子,就看到林锐浑身被绑着,脸上、身上都是伤,嘴里还堵着破抹布。新兵们都惊了,急忙七手八脚放开林锐,乌云抢先一步拽出来林锐嘴里的破抹布,林锐破口大骂:“我操你们祖宗!”接着,他吐出一口掺杂着血的唾沫,推开众人站了起来就要往外冲。陈勇和田大牛也跑过来,知道出事了。面对愤怒的林锐,他们什么也说不出来,只能死死地抱住他。

    耿辉和何志军匆匆赶到的时候,先看见的倒不是林锐了,而是被更多的人抱住的乌云。乌云也不喊,就是拼命挣脱身边抱他的人,去自己的床铺下面拿东西。随即,何志军看见亮闪闪的一把蒙古刀握在了乌云手里,乌云拿着刀子喊道:“都给我让开!让开!”何志军和耿辉就站在门口,乌云拿着刀子要往外冲。何志军出手,谁都没看清楚,乌云已经空手了。何志军黑着脸:“妈拉个巴子的!这是部队!都他妈的给我站好!”于是所有人都站好了,乌云面对大队长的眼神也不由自主地站好了。何志军和耿辉看见了血流满面的林锐。何志军久久说不出话,喉结蠕动着,半天冒出来一句:“让韩连长跑步去见我。”

    “你欺骗我!”林锐愤怒地对着耿辉怒吼。耿辉目光复杂地看着愤怒的林锐没说话,对田大牛吩咐:“先去医务室看看,晚上让他住在大队部公务班。”

    走到外面,何志军把蒙古刀塞给陈勇:“让老兵再对新兵进行一次点验,全面的、彻底的点验。不允许再出现这样重大的事故隐患!”

    5

    “你是不是共产党员?”耿辉的声音有点儿颤抖。韩连长说:“是。”

    “你是什么共产党员?!”耿辉怒吼,“你立即停职!准备接受处理!”

    韩连长敬礼,还是没觉得有多大事情。惯性,很多东西都是惯性。在当时的很多野战部队,整新兵都是半公开甚至公开的,严格来说,林锐挨得整还算不上是最厉害的。比这更恶劣的情况有的是,在那个时候,还没听说过什么“六不准”。粗暴野蛮的带兵方式真的不算稀奇。

    但是随后的大队常委会议,耿辉来真格的了。何志军一直都比较沉默,看着大家谈论关于整新兵这件事情。都是老兵,都当过新兵,所以大部分都挨整过,所以大多数也没把这个太当回事儿。对于处理意见,都认为对韩连长来个禁闭,再加个警告处分就可以了;林锐没处分,但也确实不适合在部队服役,退回去算了,这样大家也都省心。退兵的事情每年都有,一种是当兵的时候弄虚作假被查出来的,另外一种是由于身体或者心理原因确实不行的,林锐显然属于后面一种。1991年的年底,“文明带兵”是个什么概念还没完全普及开来,甚至很多野战部队都没有这个概念。整个国家的法制建设还不是很健全,部队自然也不是铁板一块。最后应该是大队长和政委的总结发言,既然大家都是这个意见,那么差不多也就是这个意见了。常委们的意见一致,两个头儿没必要太较真儿,何况本身也确实不是什么大事。

    耿辉咳嗽了两声,他知道自己的发言可能会引起一点儿风波。惯性的力量他当然是知道的,但他是要开创一个崭新的部队的精神风貌。这样一个机会,在a集团军侦察大队的时候不可能有,资格越老的部队传统或者说惯性的力量越强,他知道凭借个人的力量是无济于事的;但是在新组建的狼牙大队,这些却是可能的——因为这里是全新的,一切都是全新的。来自不同部队的官兵带来了不同的惯性力量,在互相冲撞之中,各自不同的惯性反而被淡化了,他也就有了做文章的余地了。

    “韩刃和参与殴打林锐事件的老兵全部开回原来部队,林锐记过处分一次。”耿辉很平静却语出惊人。为什么?!大家的脸上都写着这三个字,何志军的黑脸也抽动了一下。小韩要是被开回去的话,可能仕途就有危机了,这个不言而喻;而林锐这个还没宣誓的准新兵蛋子,直接开回去不是太容易的事情吗,何必还来一个记过处分呢?一个是在前线拿过战功的中尉正连干部,一个是到处惹事的新兵蛋子,哪个更重要?这还不是一目了然的吗?耿辉还没有更多的解释,何志军已经发话了:“我同意政委的意见。”还能说啥?底下的干部们还能说啥?既然大队长和政委都同意了,还能说啥?虽然反过来想,政委是对的;但是在情理上,大家都还是同情小韩的,这毕竟是战场上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啊!

    耿辉缓缓地开始讲述自己的看法,他把看法剖析得很透彻。发言的核心是强调官兵平等,要形成特种侦察大队自己的带兵风习,要与不好的习惯割裂。部队整新兵,在当时已经成为一种恶性循环。尤其在远离市区的野战部队和工程部队,这种恶性循环是很严重的。耿辉刚刚当指导员的时候,他所在的连队就出现过这种事情,连长强迫一个新兵跪在石头上,膝盖都跪出血来,原因只是怀疑他偷了战友的东西。这件事情一直压在耿辉心底,当时他是不可能直接和连长发生冲突的,这里面有个策略问题;但他还是想办法让那个眼泪汪汪的小兵解脱了出来,那双可怜巴巴的泪眼一直留在他的记忆深处,成为他多年的隐痛。

    “维系军队战斗力的,绝不是那些江湖习气!一支真正有战斗力的特种部队,是要靠铁的纪律来维系运转的!”胃部隐隐作痛的耿辉语气严厉且不容置疑,他当然还不能提出“依法治军”这个概念,因为当时还没有这个口号。但是毫无疑问,他已经在贯彻这个概念的实质了。

    6

    站在队列当中的林锐听到政委宣布处理决定的时候,浑身一震,整个队伍都是一震。无论是官还是兵,无论是老兵还是新兵,都被这个决定一震。耿辉对这个并不意外,他要的就是这一震。此时此刻,何志军没有什么表情。林锐抬起眼,看见政委合上处理决定。然后看见韩连长的身躯微微有些晃动,他的心里却突然开始内疚。他并不是觉得韩连长整他就正确,而是心中自然的恻隐之心——他再小也是在政府大院长大的,宦海沉浮的见识远远超过身边的普通士兵。他没有想到处理会是这样,他已经做好滚蛋回家的准备。他看着新兵队列里面那些熟悉的面孔,尤其看见老兵们脸上的表情,惋惜、痛心、不理解甚至还有对他的憎恨。他低下来头,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一个罪人。

    韩连长没说一句话,大会结束以后,跟全连的告别都没有做。一辆北京吉普拉走了他和他简单的军队行李,然后就消失了。作为军人,这样的耻辱是不会坦然处之的,尤其是作为他这样头脑简单的军人。

    何志军看着车走,心事重重。只要能够抽调上来成为特战连长的,肯定不会是简单人物,每一个人的阅历都足够写成一本厚厚的书。但是他也只能做出这样的选择,蒙古人可以马上打天下,但是不能马上治天下;有的人在战争中是把好手,但是在和平年代的军队则是不相容的。他自己也是从这个阶段走过来的。正因为他自己是这样走过来的,所以他更明白这样的处理是为什么——表面上看,似乎不值得,一个连级干部和一个还没宣誓的新兵蛋子,哪个更重要?但是深层次地看,不得不为,说是杀鸡给猴看也是对的,狼牙大队不是野狗大队,狼群也有狼群的规矩。所以,这也是一种牺牲。为了一支部队正规化建设的牺牲。

    耿辉走进来,何志军缓缓地说:“他身上还有弹片没取出来……”耿辉没说话。何志军戴上军帽:“这就是代价,军队在和平年代正规化建设的代价。走,我们去新兵连看看。”

    新兵连还在正常训练,林锐已经回到了自己的班里面。他的脚步发虚,虽然赶得上节奏,但很明显心里有事,好几次从板桥上摔下来。何志军和耿辉出现在训练场的时候,他的目光就追过去了。田大牛吼他:“林锐!你干什么?”

    “报告!”林锐立正敬礼,“班长,我想去和政委说句话。”田大牛想了一下,这个刺儿头不知道又有什么幺蛾子。他还没说话,耿辉在那边一挥手,田大牛急忙下令跑步过去。林锐跑步过去,耿辉看着他,半天没说话。林锐敬礼以后就不知道说什么了,嘴唇一直在哆嗦。

    “讲。”耿辉说,“你不是找我吗?”

    “报告!大队长,政委,我……”林锐的眼泪都要急出来了,“我,我一定努力训练!我一定要成为一个合格的特种兵!”

    耿辉冷冷地看他:“我说过了,给你三天时间!现在期限还没到,你还有选择的余地,大话不要那么着急说出口。”

    林锐:“政委!我……”耿辉冷冷地说:“归队,继续训练。”

    林锐把眼泪擦擦,敬礼,转身回去了。呐喊声再次响起,林锐的声音嘶哑,清晰可辨。他拼命跑着,拼命跳着,如同一个疯子一样。第三天如期到来,他没有出现在政委办公室,相反唯一可以找到林锐的地方就是训练场。从此,每天在休息的时间,特种侦察大队的官兵都会在训练场看见林锐的身影。开始觉得奇怪,后来变成了习惯。所以,林锐后来是新兵连结训的第一名也被大家接受了。

    7

    唰——一面鲜红的八一军旗在林锐眼前展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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